要用幾多小時練習才好?
………………………………………………*李察
(問到底 No。7698 2010 0314 Sunday)
收到一封沈痛的來信。是讀者Chasn Pun 寫來
的:
我是學鋼琴的,我覺得光是技巧這一關就夠難
了,唔信你去試:花十數年的光陰,每日風雨不改,
用兩至三小時甚至六小時 去彈些純練技巧的東西。
未親身經歷,你唔會明白。到你明白的時候,你就會
覺得那些什麼「高貴,聖潔,浪漫,英雄氣質和犧牲
精神」 實在太容易了: 只要看過一些經典的作品,
拍幾次拖,失幾次戀,經歷親人離逝的傷痛和人事上
的扞格就自然了解。
世上沒有完美的作品,一首作品在聽過五、六十
次之後你總會找到「弱點」
最後 向你推介一個作曲家 Alkan 的作品
http://www。youtube。com/watch?v=8K0YwLvUVh4
希望你可以打開這扇門,進入鋼琴音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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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Chasn pun
你的問題,其實是十分典型,也十分重要的。李
察雖然是鋼琴的外行,但也有一些朋友,是職業的高
手。他們告訴李察,在許些音樂學院中的學生,是怎
樣「苦練」的。許多人每天練習到深夜,不少人練成
了精神病,也有不少因為練習失當,從此永遠不能再
練習的。記憶中好像就是Brahm 。他為了練習技術,
用幼繩子縛著中指,單練其他的手指。結果造成了永
久的傷害,以後,連彈琴也不可以了。
問題是,技巧是不是真的這樣重要?而你以為「容
易」的靈性修為,就真的是這樣容易?從技術這道門,
能夠進入那無限崇高的殿堂?
而另一方面,是不是進對了門,也是很重要的。
例如李察多次提到的Pablo Casals ,他在幼時,偶
然「發現」了巴哈的六首無伴奏練習曲。就憑他當時
的水準,已經知道了這是非同小可的作品。他投入去
練習,持續十多年的努力練習,一個宏美的世界,就
在他的心裡形成了。到他打開門出來,就是震驚世界
的一流高手。世界上,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人比得上
他。
如果你回過頭來想想,如果他所「發現」的不是
巴哈,而是一個三流音樂老師硬塞給他的乾澀琴譜。
他只是為了某一個不現實的夢想,以為這就是門路。
結果如何?
讓李察告訴你,這不止是某少數幾個人的遭遇,
而是音樂世界的不幸岐途。古典音樂之所以式微,青
年人之所以一窩蜂去玩流行音樂,這也是原因之一。
古典音樂,也如同任何其他藝術一樣,有自己的生老
病死程序。如果某一個項目發展到式微,就很容易走
上唯技術的道路。而唯技術是一條死路,裡面,只會
讓本來有生命的靈魂乾死。以李察的不成熟想法,與
其困在技術裡出不來,不如試問自己,許許多其他的
所謂「小曲」,到底是否已經彈好了沒有?小曲裡面
的靈魂,是不是活的?能否以這樣的小曲,感動音樂
會裡的聽眾?
後面找來的,是部份李察的舊稿,略經剪接的。裡面,
可能看到莊子思想中的一個部份:技術。
希望你有所感應。
李察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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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莊子技術,可以應用在幾乎一切方面。無論政治
經濟、科技醫學、音樂繪畫、體育競技,都能用得
著。
但是,莊子技術卻不是人人可能掌握的。能夠
掌握莊子技術的人,永遠都是少數中的少數。
莊子技術,好比射擊的技術。
很容易忘記,射擊的最重要因素是甚麼。雖然
這是人人知道的,但也是很容易忘記的。
首先,你要有一把鎗。鎗就是你的靈感啦,學
問啦,等等。但有了鎗,仍是無用。你必須要有彈
藥。彈藥就是你的內涵。沒有內涵,就算是有鎗,
仍是無用的。必須要等到你有了鎗,又有了彈藥,
你可以有資格鑽研莊子技術了。
心急的人,都希望立刻知道莊子技術是甚麼。
也大約,他們都知道內涵是更重要的。他們會把百
份之九十的精力,投放在內涵之中。只用百份之十
的精力,鑽研技術。
但是,最困難,也最容易引起誤會的地方,也
在這裡。這裡所謂的十與一之比,僅只是比喻。絕
不是叫一個鋼琴學生放棄每天九小時的練習時間。
倘若是有一個太天真的人,真的每天用了九小時去
研讀甚麼哲學啦,藝術啦等等項目,而每天只用一
小時去練 琴。那肯定是不對的。
莊子技術,共有兩部份。
第一部份是右腦範疇的「用神」的技術。第二
部份是左腦範疇的「進入」的技術。
先說第一種「用神」的技術:
莊子認為,人身體上的工具共有兩大類,一類
是「官」,例如眼耳口鼻或者手腳之類的肉體器官,
另一類是超乎肉體之外的「神」。
一般見識,都以為「官」是重要的。眼耳口鼻
是直接的感覺工具,誰能忽略?而俗世幾乎一切的
教育機構,都只是訓練你使用「官」。舉一個例:
有許多學鋼琴的學生,每天苦鍊許多個小時,都是
「官」的訓練。完全忽略了「神」的培養。
莊子認為,更加重要的感覺工具是「神」。
在「庖丁解牛」一章中,庖丁是刀法犀利的好
手。利刀宰牛,好像舞蹈,三兩下,整隻牛就一種
近乎完美的音樂節奏中解體。觀眾看得目瞪口呆,
因為,沒有人想像得到,牛的軀體,竟可以分為這
許多精細的部份。更沒有人想像得到,解剖動作之
中,竟然蘊含了如此崇高的美,使人一再擊節贊嘆。
更加使人驚異是庖丁的刀。他的刀,總是在不
知何處縫隙中進入。堅硬牢固的牛皮,不費吹灰之
力,自然分開。觀眾以為,這刀一定是寶刀,或者
暗藏某種電動機械裝置。但是,這刀只是普通的刀。
庖丁的技術,使這刀一點都不受損傷。因為,庖丁
不需要砍伐折斫,庖丁了解結構,找到空隙,伸刀
進去,牛就輕輕「解」開了,如同解開衣裳的扣子
一樣。
俗人用刀,亂砍亂劈,很快就鈍。但這位庖丁
的刀,十九年仍好像新的一樣。
庸俗的偽莊子,因此以為,這故事的寓意是養
生之道。以為莊子只是教人趨吉避凶,保護自己,
不要硬碰,好像保護屠房裡的屠刀一樣。屠刀可用
十九年,而養生得好,這臭皮囊也可活九十年。
但莊子的旨意,卻並不在此。莊子只是為我們
提供了兩種技術:一種是「用神」的技術,另一種
是「進入」的技術。掌握技術的人,不須暴力砍劈,
在完美節奏中,愉快達成目標。
甚麼是「神」?
莊子教導我們:「以神遇不以目視」。這是甚麼
意思?庖丁解牛的時候,是不用眼睛的嗎?他只用
心神就夠了嗎?他是用心運刀,不是用眼看刀的
嗎?
表面看,這僅僅是「視覺」和「感覺」的區別。
當要做任何事的時候,倘若你能夠區分這兩件事,
你一定勝人一籌。如果你只能用「視覺」去打字--
--則你的打字技術,必定有限。你能用「感覺」去
打字嗎?打字尚算是粗淺的。從藝術書法角度看,
你能用「感覺」去寫字嗎?書法家王羲之,大約也
是用「感覺」而非「視覺」去寫字的。「官」和「神」
的區別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這句話,勉強
繙譯出來,可能會失去其中部份深刻喻意:「使用
外在感官的時候,感官是有限制的。使用心神的時
候,卻揮灑自如,流暢非常。」
相信莊子的意思,遠不止此。「官」和「神」
的區別,也就是「內」和「外」的區別,也就是「心」
和「物」的區別,也就是「心」和「腦」的區別,
也就是「右腦」和「左腦」的區別,也就是「潛意
識」和「自覺」的區別,也就是「第一自我」和「第
二自我」的區別,也就是「人為」和「天然」的區
別,也就是.........這是一個超大的問題,但歸
結到底,也只有一個「神」字。
內在閉塞的人,常常希望為「神」找一個定義,
或者,最低限度要寫出來一條公式,讓他們背熟了,
就能應用。而他們也很難相信,事實上,這公式已
經寫出來了。只是,他們看到,也等於是看不到。
何謂「神」?
我們必須肯定:「神」和「官」是一對的。兩
者是平衡的,是互補的,是缺一不可的。
莊子說要用「神」去看,不要用「眼」去看。
這是高層次的教訓。低層次的人,永遠不會明
白這句話。低層次的人,立刻抗議:「嘿嘿,不用
眼去看?你用布蒙上眼給我試試看!」
但莊子只是微笑:「請用神去看。」
李察想到一種實驗:持水競走遊戲。用眼盯著
水杯行走,很容易撥水出外。但如果不用眼盯著水
杯的水,眼只看前方,手定得多了,水也不容易撥
出來了。因為,理智不能計算水的擺蕩。不看反而
手定些。這是很容易的實驗,一試便靈。你立刻可
以知道:多用「神」,少用「官」,效果是甚麼。
著名網球教練 Tim Gallwey 察覺學生們在打
網球時,總是在喃喃自語。每失球一次,就咀咒一
次:
「你這笨蛋,你祖母都打得好過你!」
他問學生在罵誰。學生答:「我在罵我自己
嘛!」
這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和「我自己」,不是像有兩個人在對話
嗎?我和自己說話,有甚麼特別呢?由這一個啟發
開始,他發明了「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的
訓練方法。
心理學者Thomas Blakeslee解釋,第一自我,
就是左腦。而第二自我,就是右腦,與及人的運動
技能和腦下方的平衡能力。左腦是專管邏輯和語言
的,和運動無關。是左腦在罵右腦,罵右腦的運作
太差。
有甚麼辦法使左腦的功能暫時停下,只用右腦
打球呢?方法之一是在打球時唱歌。唱歌是左腦機
能,只顧唱,不會干擾右腦打球了。一下子,球員
的球技大進。這是一種很便宜,很簡單的操作。實
驗一下,你會立刻察覺區別的。只是,如果真的想
徹底了解,就要從根本處做了。而李察的經驗是在
寫稿時聽音樂。音樂不斷灌注,右腦活躍,寫作效
果奇佳。
到底音樂進腦,或者唱歌的時候,是不是用左
腦?有待研究。是不是唱歌能夠抑制腦中的某一區
域,使打球的人,運動能力更好些?未來的心理學
家,肯定可以用一種儀器,偵測到大腦不同區域中
的活躍情況。
Tim Gallwey 提倡使用「第二自我」打球。大
約他的「第一自我」是語言的左腦,充滿理智和分
析能力。「第二自我」才是潛在的能力。按莊子的
想法,用氣力、手臂的時候,是「官」。但是,用
潛在能力的時候,就是用「神」。打球的時候,不
必用眼死盯著對方的球,使用一種整體的感覺能力
會好些。
這就是:「以神遇不以目視」。
禪宗所說的剎那就是永恆的經驗,可以用內在
的時間感覺去解釋。
美國網球名將 Jimmy Connors 的經
驗:當他處在最佳狀態時,他的內心,會出現一種
慢動作的鏡頭。對方打過來的球,看起來變得非常
巨大,而且是以極慢速度懸在稀薄的空氣之中。這
樣的速度,他就能非常從容地決定如何對應了。幾
乎是要把球打向任何方向都可以。
這裡同樣是有兩種節奏存在 。一是球飛來的
節奏,另一樣是自己內心的節奏。
莊子說:「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兩種不同
的節奏。
速度有兩種。第一種是自己的速度,第二種是
對方的速度。所謂自己的速度,主要是自己的腦活
動速度。如果你的腦轉速快,你能感覺對方打來的
網球,好像慢動作,而且網球也變得非常大,在稀
薄的空氣中懸浮著,好像在等你那樣。練成此種感
覺的人,勝利的機會百分百。
速度是相對的。你的腦運算快,便感覺對方慢。
一隻橫過馬路的貓,如果你從頭到尾觀察並預測牠
的動向,就會看得到,牠是慢的。相反,如果突如
其來在你的旁邊竄出一隻貓,就會覺得牠非常快。
其實是你的腦活動速度慢了。所謂「措手不及」,
其實是「措腦不及」。所以,第一是要訓練腦,第
二才是體能訓練。
外在的感覺器官,始終有限制;只有心的感覺,
才是徹底的。這「心」的感覺,並不神秘。你走路
時,不必盯著腳,更無需盯著地。用筷子送食物進
口,亦不必盯著食物路向,不會錯送鼻孔裡去。打
球更不用盯著球。所用的是心,而非眼。用心的境
界,哲學而非技術。
李察發覺,書本也是有節奏的 。書的本身,
有一種無形的敘述速度,看書的人,亦有一種閱讀
速度。有的書,你一直看,會愈看愈快,心跳加速。
另外的書,則可悠閒逐頁翻。能夠掌握兩種節奏的
讀者,看書,就是真正享受。
問題是怎樣把自己的內在節奏,去配合外在的
節奏。前文所述網球手的「兩種速度」,其實質,
就是這內在和外在的兩種速度。
欣賞音樂,音樂的節奏,和你的聆聽節奏,也
未必相同。要相同才能有所共鳴。兩個舞蹈者,在
相同的音樂節奏中,也需要達到相同的節奏感覺,
才能渾成一體。 若能分辨內外兩種節奏,就容易
明白了。例如,急迫時,能否用緩慢的內心節奏去
趕時間?時間愈急,內心愈定?當你演奏Paganini
或 Liszt的快板樂章時,能夠不能夠好像打太極
那樣,用一種緩慢的內在節奏去應付?你的內在一
拍,等於那匆迫的外在六十四拍?山中方一日,世
上幾千年。噢,這古老的中國人智慧,原來是有道
理的。
趕路,趕時間,趕著完成某種大計,甚至只是
趕著去廁所。這時,你能否訓練自己,用一種異常
悠閒的內在心態,去對付那不容一線的外在匆迫?
這是不容易的,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賽車手 Jackie
Stewart 描述他自己駕車的經驗:高速行車,眼前
圖象,卻好像是慢鏡頭。每一急彎,圖象被內心用
慢鏡頭完美控制,好像用遙控器控制一部慢速車那
樣。他的腦,轉速高,道路圖象就相對慢了,賽車
在他手上,如意操縱。
騎電單車的騎士,非常需要信心。飛車「片」
過非常窄的彎道,膝蓋和地面的距離,不足半寸。
沒有信心,就擦地完蛋。這是「神」的技術。同樣
原理,溜冰、打球、舞蹈,都是。如果交給左腦的
清醒「官能」指揮肌肉,肌肉便僵硬了。
右腦運作,人不能清醒知道,卻能給人信心。
依賴自以為全部清楚的左腦,卻是信心全無。連走
路也不能。你平時走路,不是用理智走的,是用內
在的「神」去走路的。腦中發出甚麼指揮,無需理
會。但如果有個導演,命令你由舞台的左側走到右
側,你走的時候,姿勢就古怪不自然了。太自覺,
肌肉就不容易聽從左腦發出的指令。又例如,如果
你在某處大廈頂樓最危險的地方走,路面本來一
樣,但因為有了害怕的心,也無法控制自己,很容
易跌。
前述的持水競走實驗,是很容易的,是人人都
可以做得到的。但是,在馬戲團高空的危險動作,
卻要經過嚴格訓練。
「以神遇不以目視」,是很高的修為境界。有
一位賽車手,退休之後,以他從事賽車的經驗從商,
也得到很大成就。或者有人以為,商業和賽車是無
關的兩件事。其實是一樣的。任何行業,任何活動,
都有「神」和「官」的問題。以最鬆弛的心情面對
世界,順其自然,順乎本性去做,信心十足,就能
做得好。 問題是:甚麼才是「最鬆弛的心
情」?
這又要回到問題的本來地方了。這就是你自己
的人生觀,世界觀,宇宙觀。你是否已經想通了?
你是否仍有畏懼心?
讓我們舉一個唱歌的例子。大約唱歌是很容易
的,不會像飛車那樣危險的,是嗎?當然不是的。
唱歌和飛車相似。摩托車手毫無顧忌的在急彎
中飛馳,再過一吋,就會粉身碎骨。高音也是一樣,
必須是毫無顧忌的抵達到那最高點。再高一分,就
會破金出血,聲帶破裂,甚至肺部也會受影響,從
此退出歌壇,甚至犧牲生命。但他們來去自如。
女高音歌手Maria Callas 就是有些能耐。一
九五八年她在里斯本唱的一場《茶花女》,最高音
處是 Gioir 一字。聲音盤旋而上,到最高最危處,
內行人都聽得提心吊膽,深恐她從此失足,在台上
吐血。但她卻能輕鬆的飄滑過去,從一處高峰,又
飛往另一更高峰。
本來,高音並無神秘。精鋼製成的三角鐵,隨
時都能敲出高音。神秘在於這種高音,是歌手用生
命唱出來的。歌聲帶來的靈性至美,不是「高度」,
而是「境界」。只要你有緣領會,從此之後,任何
高音歌手所唱,就都再不是味道了。你已經見証了
最高境界。這叫做「曾經滄海」。箇中經驗,和最
純真的戀愛,非常相似。如果你也曾真的「愛」過,
再看見那些淺薄男女的打情罵俏,就肉麻了。
問題是:為甚麼高手們都毫無顧忌?為甚麼他
們並無畏懼心?明白的人,就己進門,就是高手。
最後,還要略提一點:高手的毫無顧忌,是真
正內心得到領會的結果,那是經年累月的訓練成
果,是用血和汗建築出來的長城。青年人如果未有
那種體會,切莫輕於嘗試。切不要胡亂飛車,也不
要胡亂攀登高處,連唱歌,也不可以亂唱。
因為,他們並不是盲目的無畏。而是看清楚了
其中的秘密。那就是「官」和「神」之間的秘密。
也就是「止」和「行」之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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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貼出日期: 2010。3。14 香港時間:8:3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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